10歲那年冬天，下了好大的一場雪，我早自習回到家，就看到一個擔架上躺着一個男人，上面蓋著白布，母親跪着哭成了淚人，小小的院子裡站滿了人，顯得有些擁擠，這些人有鄰居的張奶奶，礦上的劉主任，還有幾個戴大蓋帽的警察。
我走過去，問，「咋了？」母親看到我，說，「孩子他爹啊，你睜開眼看看，你兒子才這麼小，你怎麼就這麼狠心，你給我醒醒，醒醒啊……」我作勢要去掀開白布，張奶奶一把抱起我，捂住我的眼，「先給奶奶回家，寶貝兒乖兒。」此時，反應慢半拍的我，也開始敞開了喉嚨大哭。
父親因為礦上出了事的那天，被救出來時，已經毫無生命特徵，宣告死亡；母親接受不了這個打擊，在隨後的一個月，也撒手人寰。姑媽來家裡，張奶奶說，「小蘿蔔頭，乖啊，以後就跟着姑媽了，要聽話，別惹你姑媽生氣，懂嗎？」我點了點頭，姑媽看我的眼神，一臉的嫌棄，姑父全程都板著一張臉，在給我收拾行李時，摔摔打打，弄出很大聲、小小年紀，我就知道，我是不受歡迎的，因此老老實實的，大氣不敢出一聲！
就這樣，我開始了跟着姑媽生活，寄人籬下的日子真的不好受，但我從來不抱怨什麼，這一切都是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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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媽家也有兩個兒子，她自己身體也不好，加上我、姑父，一家五口人日子總是得緊巴巴的。記得，我在姑媽家睡的第一個晚上，大冬天，連一床像樣兒的被子都沒，我裹了條絨毯躺在床上，縮成一團，緊貼著冰涼的石灰牆面，瑟瑟發抖。好不容易捱到天亮，太陽上來了，我才算稍稍暖和了點。而我的兩個表哥，卻蓋著僅有的一條新棉花被子，呼嚕聲扯得震天響。姑父說，讓我和他們擠在一個被窩，姑媽說我睡像兒差，怕彼此都睡不好……
關於吃飯上，我從來都是和姑媽家養的那條柴犬是一樣的待遇，它吃什麼我就吃什麼，姑媽家要是割了豬肉，做了肉絲麵，從來都是表哥們而把肉都給撈的不剩星點，給我的只有稀湯寡水，外加幾根可憐巴巴的麵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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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哥們早上不想啃紅薯，喝玉米糊糊，姑媽就會煮上兩個雞蛋，一人一個，一開始還偷偷的瞞着我。二表哥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，是他偷偷告訴我的，姑媽還不讓聲張……如果姑媽殺了柴雞，通常在我到家之前，現場已經拾掇的乾乾淨淨。
上中學時，有次發燒，我讓姑媽陪着我去輸液，她當時心情應該不好，一把甩開我的手，「小雜種，真是個喪門星，把你爸媽都剋死了，你有福了，是不是？你為什麼不去死，你死了也乾脆利落。」我後來抹着眼淚出了門，從這一刻，我就發誓，將來我一定要報復你，狠狠的報復……
在村醫家打針時，我哭着說出了自己的經歷，當時的村長非要帶着我找姑媽談談心，我跪了下來，「叔叔不要，求你了，幫幫我，好嗎？」村長點了點頭，這一年冬天，我16歲，在各個的好心人的幫助下，我當兵走了，雖然我不到法定服兵役的年紀。那一天，好多人來送行，同期的那個男孩哭的眼睛紅腫的，而我卻是滿心的喜悅，終於可以擺脫姑媽了，我終於解脫了……
在部隊一切似乎真的時來運轉了，在隨後的幾年裡，我考取了軍校，順利的提干，又娶了一個在高中教書的媳婦，我感覺日子還能勉強湊合著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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媳婦說，「你姑媽好歹養了你四五年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。」我說，「我沒有姑媽……」我恨她，媳婦一切都聽我的，於是便不再說話。
我想，這輩子都不可能和姑媽再有交集了，在我剛轉業到地方市局時，姑媽一個電話就打過來了，一開始打過來我就摁了，再打我就關機。後來是媳婦接了，姑媽說，我大表哥因為和同村一個人因為宅基地的事兒，動了刀子，對方現在還在醫院躺着，說要吃官司，她已經幾天幾夜沒吃喝了……知道我肯定有關係有人脈，幫忙問問，一定別讓大表哥坐牢。我說，這事兒我管不著，國有國法家有家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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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媽很失望的掛了電話，過了一會兒，又打了過來，沒有說話，只是哭。
媳婦說，我記得你有戰友轉業到了公安局，你舍個臉，問問唄。我說，不問，這一切都是報應，當初她怎麼對待我的。媳婦說，你姑媽都快小70歲的人了，你還跟一個老太太計較什麼，如果你表哥真的被抓了起來，我看你還能坐得住，你想啊，當年你姑媽對人家親生兒子好，有錯嗎？雖然沒讓你吃好的，穿好的，但總沒有缺你吃穿吧，要不是你也不會活着……我怒吼，算了算了，煩死了。
隔日，我去了找了我的戰友，他呵呵一笑，小事情，我這就打個電話……事情終於搞定，我鬆了一口氣，開着車回家剛到小區樓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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樓下站着滿頭白髮的女人，她是誰，看到我，一瘸一拐的走過來，「小蘿蔔頭，姑媽好想你啊……」此時，我才反應過來 這個女人就是我恨了那麼多年的姑媽。眼下，她牙齒全掉光了，應該還沒來得及鑲牙，看上去跟80多歲似的。媳婦說，「算了吧，當年的事情都過去，快把姑媽給送上樓。」
姑媽緊緊得抓住我的手，「謝謝，謝謝你……」我還是陰沉着臉，這時她突然做出了一個動作，下跪在地，我忙去扶，「姑媽，使不得，你這是做什麼，你想折我的壽嗎？」姑媽說，「孩子，對不起，姑媽錯了……」我看着她，突然心裏特難受，抱住她，紅了眼。
三天後，姑媽又回到了老家，媳婦說，「你知道嗎？當年你在部隊和軍校時，你姑媽去看了你幾次，每一次，都會留下一些錢，讓你花，而這些錢怕你知道是她給的，你不接受，於是就讓你的領導編了謊話，是獎勵給你的。」淡淡的聽着，這些事兒，我又何嘗不知道，只是當年那傷害，創傷依然都在，我想這輩子都會無法釋懷，可伴隨着姑媽那一跪，我知道，親情還是親情，割捨不斷的。
姑媽今年春節去世了，我回到了老家，站在她的墳前，我重重的磕了三個頭，姑媽一路走好，謝謝您當年的養育之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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